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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满洲”不仅仅是留日新青年的,也该是生活在这篇土地上广大劳工的,当权者没有忘记许诺他们一个“梦想”。《新满洲》是一本图文并举的刊物,图的部分,除了刊登日满政要互访等照片外,多数图片展示满洲大好河山以及建设中的工厂、矿山、城市和乡村。而“各地通信”、“现地报告”、“满洲的现地”、“我们的乡土”、“禹甸河山”等散文随笔栏目,是用文字描绘“满洲国”各地风光,凸显“新满洲”的“新建设、新发展、新气象”。生活在这个“日新月异”的“飞速现代化”的土地上的劳工们,怎么不满怀“希望”呢?他们“讴歌”:“教育我的母校/建起了高大的楼房/茫茫的沃野/添设了人家/暮烟笼罩起日落的寒村/电灯在阡陌处尽放豪光/期待吧/建国十几年后的锦绣山河”。
不仅如此,生活在这个“新满洲”土地上的劳工们也在“欣欣向荣”、“日日改变”。疑迟的长篇小说《凯歌》(刊于《艺文志》1944.9-11),塑造了“新满洲”的“新国民”,日本开拓团成员古森来到满洲沙岭屯,带着全村村民开荒拓地,给沙岭屯带来了“增长增收”的“新气象”。这个“新满洲”的“新国民”古森,吃苦耐劳、忠于“国家”,勇于承担责任。他不仅和沙岭屯的青年农民吴海亭同心协力,还改造了村里的大烟鬼和小偷。
满洲傀儡国似乎提供了一种旧满洲无法提供的“新生活模式”,这套“新生活模式”是由日本“亲善”、“教育”、“文明”、“进步”、“发展”、“增收”、“美好未来”等概念建构的。
殖民扩张的修辞圈套
“新满洲”的修辞,以某种方式参与了日本构想出来的“满洲新秩序”、“东亚新秩序”,也彰显了“大满洲帝国”的日本殖民扩张的政治实践。而且当我们深入到这些修辞的内部时,即不仅关心这些修辞的内容,也关心这些修辞的形式,以及这些修辞的前提条件,由此可以透视出“新满洲”修辞背后的两个帝国主义视角:一,日本是“先进的、文明的、有魅力的”,而满洲是“落后的、低等的、有待教化的”;二,满洲应该被日本“教化”、“改造”为“新满洲”。
《协和之花》这篇爱情小说,是关于满洲男青年被温柔的日本女孩征服的故事,这里没有刀光剑影的强迫,爱情的阻碍不在芳子这里,爱情的阻碍来自吴羡雲的父母。吴羡雲的父母也爱自己的孩子——一种旧式的落后的强加式的爱,他们为孩子花钱定亲,强迫儿子成婚,而这种“旧式的爱”险些送了儿子的性命。落后的旧满洲把青年逼向“活着是没有希望的”的境地,而“文明温柔”的日本给满洲青年一种全新的“自由生活”。
在这个简单的爱情叙事中,作者桂林加入了很多旁逸斜出的描写,比如写吴羡雲赴日本留学的行程是这样写的:“吴羡雲从家里走后,先到奉天,取道安东,经朝鲜,到釜山。坐海轮‘日本丸’。这是羡雲有生以来,头一次的尝着海上生活。……在下关地方,登上友邦大陆的第一步。开始接受友邦的人物。他经过工商府的大阪。历史名地的京都。赏玩过代表友邦的樱花。瞻望过高耸云表的富士山。……抵达东京。”到了东京之后,满洲青年吴羡雲又受到一次“文明的洗礼”:“芳子陪着羡雲,到东京各处去参观,走了三天才大致走完。什么明治圣德纪念绘画馆啦,靖国神社啦,二重桥啦,上野公园啦,以及宝塚剧场啦,松板屋百货商店啦,银座街夜市啦……等东京的名所,都去了一遭。”
这些对日本、对东京的介绍性的艳羡的描写,与小说内容没有多少关联,作者是在向满洲的读者炫耀日本的“现代文明”,相比之下,作者把满洲的生活写得落后、迷信。即将成亲的新娘生病后,“先找刘大神给扎几针,未见好。”当邻居听说马上就要拜堂的新娘病逝时,厨子老王对老赵说:“当初他们这桩婚姻,八成是没有合婚,不知是谁忌谁,再不就有一头命硬。要不然,刚要办喜事,新娘死了,新郎还在闹病。”山东老罗对老李说:“必是先生给看错日子啦,冲犯着什么太岁爷爷啦。”下屋二秃子听说,忙问他妈妈,“新娘死了,还借咱们大公鸡拜天地不。”
这种“文明与迷信”、“进步与落后”的对照式描写,透露出这样一种看待世界的视角——日本是“先进的、文明的、有魅力的、温柔体贴的”,而满洲是“落后的、低等的、迷信的,有待改造和教化的”。这种看待世界的视角,隐藏在“新满洲”修辞的背后,是要把旧满洲变成“新满洲”的前提。更重要的是这本来是一种观念性意识形态,却被作成一种事实性描述,在《新满洲》杂志中不断复现。
《新满洲》杂志中的写实栏目以地方报告为主,“各地通信”、“现地报告”、“满洲的现地”、“我们的乡土”、“禹甸河山”等栏目,共刊出近百篇写实随笔,这些随笔都采用了日本“先进”与满洲“落后”、今日之满洲“优秀”与昨日之满洲“低劣”的对比式的修辞策略,满洲正在被改造成“文明、进步、现代”的“新满洲”,由此原本的意识形态观念被演绎成了所谓“事实”。
建构出来的观念上的“新满洲”,经过对照式的修辞的不断重复被演绎成事实上的“新满洲”,而这“事实上”的“新满洲”又催生“新的观念”——满洲应该被日本“教化”、“改造”为“文明、现代”的“新满洲”——帝国主义观念。
《凯歌》就是关于“改造”和“教化”的故事。这篇小说,首先设计出这样一个世界,满洲沙岭屯,一派荒野,本地人世世代代生生死死如草木一般麻木不仁,这里有得过且过的懒散的农民,肮脏邋遢骂街的妇女,还有小偷和吸食鸦片者,这是死水一般快要溃烂的世界。满洲“建国”后,日本开拓团来到沙岭屯。开拓团成员“吃苦耐劳、文明卫生”,他们开荒拓地,把荒野变成良田。这样一个二元对照的世界被设计出来后,接下的故事便是其中“优秀”的一元改造“落后”的一元。在日本开拓团的“感召”下,当地农民燃起了生活的“新希望”,死水被搅动起来,当地农民与日本开拓团成员一起开荒种地,他们不再懒散麻木,也勤劳起来,关心他人、关心集体、关心“国家”,同时还学会了日本人的讲卫生、懂礼貌。而且在日本人古森的教导下,沙岭屯的大烟鬼和小偷也改掉了恶习,与村民们一起干劲十足地“增产出荷”。经过“改造”和“教化”过的沙岭屯,从“死水一潭”变得“勃勃生机”。
这里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非常显豁:满洲的土地和人民要求、需要被开发被统治,这似乎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一致”的“愿望”。
东亚原有的生活形态被强暴、撕裂
日本是“先进的、文明的”,满洲是“落后的、低等的”。“落后的、低等的”满洲需要“先进的、文明的”日本来统治,把旧满洲变成“新满洲”,变成“文明、现代”的“王道乐土”的“新满洲”。那么谁是“新满洲”的“快乐子民”呢?
也许《协和之花》中吴羡雲和芳子是吧,但是小说写到这对“日满协和”的小夫妻回到满洲,“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就童话般戛然而止。
那些留学日本回到满洲的青年们生活得如何呢?“看看表正指五点钟/该是宴会时候了/推开厅堂华丽门/见一屋冷寂挤个满/——却是来早了/啜混黄的茶水嚼着无聊/心暗忖——最怕第一人/如今偏这末巧/倘使有人来/我准备一句‘昆邦哇’/然后只剩一掬窘迫的笑”。这是曾经留学日本的满洲诗人冷歌的诗,他被日系作曲家协会邀请,按要求准时抵达后,却被对方辱慢轻视了,最后“只剩下一掬窘迫的笑”。这不仅是冷歌的尴尬时刻,也是在满洲与日本人共事的中国文人的生存之窘。
那些“满洲国”的劳工们生活得如何?从《新满洲》杂志“现地报告”等栏目,我们看到满洲的农村急速“工业化”,曾经的农民、地主,变成了领取工薪的“工人”,生活中出现了矿山、制油工厂、制辗米工厂等从未听说过的新东西,还有“共励组合”等新的消费形式,以及许多不知名的现代稀奇事。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给生活在此的人们带来了什么?王秋萤的小说《小工车》(新京:益智书店,1941年)这样描写劳工们的生活:“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对于这黑色的烟,怪吼的骚音,感到一种兴奋而有趣,同时更幻想着自己凭他一身气力,每天劳作的代价,一定到老的时候会积蓄一点钱的。可是十几年来的时光好像是飞一般的过去了,到现在赚到了什么呢?……他眼见到许多伙伴,有的埋葬在矿坑里,有的已经不知流转那里去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忍受在这里。”“自从变成佣工的生活以后,不知为什么原因,他的性格时常烦躁,因此一有微末不如意的事,便会与老婆打得不可开交。”日本殖民者为实践自己的设计,东北的乡村被迫城市化、迅速地“工业化”。这表面“现代化”的背后,是东亚原有的生活形态——世代生长培育的生活形态——被强暴、撕裂,纯朴的农民走向无望的堕落的生活,不仅是物质上的贫困,还有精神上的茫然。
把“文明”和“现代”带给原始、荒野的满洲,这是一种洗净了殖民地人们苦难的帝国主义修辞。这块土地上没有快乐的子民,有的是盘根错节的无以名状的苦难。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并非麻木不仁,他们清楚日本强占着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强行改变着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形式。这里没有享受现代文明的顺民,有的是多种多样或隐或显的反抗,最终他们把日本人赶出了家乡。
今天那些洗净历史语境的满洲叙事,再次跌入帝国主义修辞圈套,貌似中立的公允的“事实陈述”,其实是摈弃了更重要的事实:殖民地原住民的苦难——社会和私人生活被强行改变,迅速进入一种陌生的现代生活,以及对殖民者无条件地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