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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对世故圆滑深恶痛绝,但矫枉过正,因而言行怪诞,令人侧目——
龚自珍“狂”得妙趣横生
王开林
//www.auribault.com 2016-05-30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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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史稿·龚巩祚传》对龚自珍的评价只是一语带过:“巩祚(龚自珍又名巩祚)才气横越,其举动不依恒格,时近?m诡……其文字骜桀,出入诸子百家,自成学派。所至必惊众,名声藉藉,顾仕宦不达。”这段话总的意思是:龚自珍的才名妨碍了他的仕途。清朝到了嘉庆、道光两朝,已开始加快脚步走下坡路,朝野官绅柔媚取容,明哲保身。似龚自珍、魏源、汤鹏那样的不羁之士,对世故圆滑深恶痛绝,因此矫枉过正,言行怪诞,必然令人侧目。

  在科举考试中,大才子落魄落榜者多,顺风顺水者少,在以诗赋取士的唐朝,杜甫尚且屡试不第,久困场屋。龚自珍才华横溢,但他并不擅长撰写那种“万喙相因”(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口一声)的八股文,若要找寻出路,谋求政治前途,又不得不“疲精神耗目力于无用之学”。龚自珍总共参加了四次乡试,才中举人;参加了五次会试,直到三十八岁那年,才勉强考取殿试三甲第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据《龚定庵逸事》记载:龚自珍会试时,墨卷落在王植的考房,王植认为这名考生立论诡异,于是边读边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温平叔侍郎从邻近的考房循声而至,检看这份考卷后,他用断定无疑的语气说:“这是浙江卷,考生一定是龚定庵。他生性喜欢骂人,如果你不举荐他,他会骂得极其难听,天下人将归过于你。依我看,还是将他圈中为妙。”王植心想,龚自珍名噪天下,被他指名谩骂可不是好受的,除了生前遭人戳背脊骨,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反正取舍予夺之权操持在我手中,这回就成全这位狂生算了。放榜揭晓之日,有人问龚自珍他的房师是谁。龚自珍笑道:“真正稀奇,竟是无名小卒王植。”王植听说后,懊恼万分,他一个劲地埋怨温平叔:“我听从你的建议举荐了他,他也考中了进士,我却仍旧免不了挨骂,我做到这样仁至义尽,他到底还要如何?”

  清代的殿试以书法为重,龚自珍的翰墨马马虎虎,单为这一条,他就跻入不了鼎甲、二甲之列,点不了翰林。龚自珍的官运可谓平淡无奇,四十六岁在礼部主事(从六品)任上封了顶,再也没有任何升迁的迹象。

  龚自珍恃才傲物,自我感觉一贯良好,但他对已经成名的前辈还算尊重。他在写给秦敦夫的信中说:“士大夫多瞻仰前辈一日,则胸中长一分丘壑;长一分丘壑,去一分鄙陋。”二十六岁时,他把讽世骂人的文章结集为《伫泣亭文》,恭恭敬敬送给当时的著名学者王芑孙过目,说是请教,实则是等着对方极口赞誉。可是事与愿违,王芑孙的批评虽然委婉,却并不客气:“……至于集中伤时之语,骂坐之言,涉目皆是,此大不可也。”他还对症下药:“不宜立异自高。凡立异未能有异,自高未有能高于人者。甚至上关朝廷,下及冠盖,口不择言,动与时忤,足下将持是安归乎?足下病一世人乐为乡愿,夫乡愿不可为,怪魁亦不可为也。乡愿犹足以自存,怪魁将何所自处?……窃谓士亦修身慎言,远罪寡过而已,文之佳恶,何关得失,无足深论,此即足下自治性情之说也。惟愿足下循循为庸言之谨,抑其志于东方尚同之学,则养身养德养福之源,皆在乎此。虽马或蹄啮而千里,士或?驰而济用,然今足下有父兄在职,家门鼎盛,任重道远,岂宜以?驰自命者乎?况读书力行,原不在乎高谈。海内高谈之士,如仲瞿、子居,皆颠沛以死。仆素卑近,未至如仲瞿、子居之惊世骇俗,已不为一世所取,坐老荒江老屋中。足下不可不鉴戒,而又纵心以驾于仲瞿、子居之上乎?”

  世事多半难如愿,龚自珍满以为王芑孙是一位当代嵇康,会对他惺惺相惜,却没想到冷水浇背,只收获满纸规劝。他年少气盛,如何听得进逆耳诤言?一怒之下,把文集撕成碎片。及至而立之年,龚自珍阅世渐深,《咏史》诗中便有了“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的痛切之语,早年棱角已被磨平了许多。

  龚自珍俯视一世,很少有人能入他的法眼。据况周颐《餐樱庑随笔》记载,龚自珍曾嘲笑自己的叔父龚守正文理不通,甚至嘲笑自己的父亲龚丽正也只不过半通而已,可见他是多么自负,多么胆大,完全不讲情面。

  有一回,龚自珍拜访身为礼部尚书的叔父龚守正,刚落座,叔侄尚未寒暄数语,守门人就进来通报说,有位年轻门生到府中求见。来人新近点了翰林,正春风得意着呢。龚自珍识趣,只好捺下话头,暂避耳房,外间的交谈倒也听得一清二楚。龚尚书问门生最近都忙些什么,门生回答道,也没啥要紧的事情好忙,平日只是临摹字帖,在书法上用点工夫。尚书夸道:“这就对啦,朝考无论大小,首要的是字体端庄,墨迹浓厚,点画工稳。若是书法一流,博得功名直如探囊取物!”那位门生正唯唯诺诺恭聆教诲,龚自珍却忍不住在隔壁鼓掌哂笑道:“翰林学问,不过如此!”话音一落,那位门生颇感窘迫,慌忙告辞,尚书则勃然大怒,将龚自珍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叔侄间竟为此闹翻了脸。

  狐狸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也很可能认为它格外甜。龚自珍未入翰林院,受到的刺激还真不小,后来,他干脆让女儿、媳妇、小妾、宠婢日日临池,而且专练馆阁体。平常,若有人说到翰林学士如何了不起,他就会嗤之以鼻地挖苦道:“如今的翰林,还值得一提吗?我家的女流之辈,没有一人不可入翰林院,不凭别的,单凭她们那手馆阁体的毛笔字,就绝对够格!”瞧,他这半是讽刺半是牢骚的话说得有多滑稽。你认为这是狂吧,他也真是狂得妙趣横生。

  龚自珍撰写过一副对联:“智周万物而无所思,言满天下而未尝议。”这种证悟法华三昧的话,他只是说说而已,又如何能收敛狂性,归于禅悦?龚自珍只好认命,做个诗酒风流的名士感觉也不坏,至少比那些削尖脑袋苦苦钻营的硕鼠们活得更潇洒,也更快意。(作者为湖南省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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