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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为什么曾引发“全民痴迷”
张静娴
//www.auribault.com 2016-08-23 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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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友娟 制图

  我与昆曲结缘起于上世纪50年代,当时才十二岁,对昆曲一无所知,只是抱着想当演员的梦想,跨进了上海戏曲学校的大门。从懵懵懂懂到努力求索,在这条艺术道路上,我已经走过了半个多世纪。令人感到特别欣慰的是,今天这门古老的艺术迎来了发展的大好时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它、爱护它。

  乡间水上搭台

  虎丘万人吟咏较艺

  昆曲发源于600多年前,由昆山人顾坚草创。到明代嘉靖年间,杰出的昆曲音乐家、改革家魏良辅对昆山腔进行大胆改革,吸收了当时流行的余姚腔、弋阳腔、海盐腔的特点,形成了新的声腔,广受欢迎。因为这种腔调软糯、细腻,好像江南人吃的用水磨粉做的糯米汤团,因此起了个有趣的名字,叫“水磨调”,这就是今天的昆曲。

  明代万历年间,昆曲出现爆发式发展,涌现了大量优秀的剧本,演出也非常繁荣。据记载,当时仅苏州一地,昆曲的专业演员就有好几千人。如今,全国有七家昆曲院团,从业人员加起来也就一千多人,足见当年昆曲演出之兴旺。

  那时候,演出的场合也各式各样:家里、别墅里、草台乡间,甚至江南水乡的楼船上也能演昆曲。一度还开了风气之先,允许女眷外出观剧。不过,为了避免礼数不和,会搭建只允许女性进入的“女台”。有的大型演出中,还出现了“万余人齐声呐喊”的盛况,就如同现在的巨星演唱会一样。

  除了粉墨演出之外,不分年龄、职业、阶层,人人都可以参与的昆曲清唱更是风靡各地,构成了一种蔚为壮观的文化现象。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虎丘曲会。每到中秋时节,成千上万的曲友聚集虎丘,以曲会友,吟咏较艺,竞技演唱。直到现在,当地还保留了这样的文化传统。可以说,十七、十八世纪是昆曲的世纪。它曾经有过的繁荣兴盛,在中国戏曲史上是没有其他剧种可以比肩的。

  作为当代昆曲人,我们经常会追忆曾经的这种辉煌,激励自己耐得住清贫、忍得住寂寞。因为,这份家业值得我们守护!

  南曲一唱三叹

  北曲节奏相对明快

  那么,被称为“百戏之师”的昆曲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能够在历史上引发全民性痴迷和沉醉呢?我想,这和它数百年的历史积淀是分不开的。文本的深厚人文内涵,表演程式的丰富曼妙,以及精致、典雅、含蓄的审美情趣,都足以使其成为中国舞台艺术甚至世界舞台艺术领域的优秀典范。

  先是声腔之美。有人形容,昆曲的声腔“一声即勾耳朵,四句席卷全城”。要达到这样的境界,绝非一日之功。有这样美妙动听的唱腔,还应感谢“昆曲之祖”魏良辅以及和他同时代的一批昆曲音乐家。

  魏良辅一生专注昆曲的声腔研究、发展,甚至为了研习唱腔可以“十年不下楼”。有关他的史料记载非常有限,只知道他生于十五世纪末,相传很长寿,活了将近80岁。魏良辅有一个宝贝女儿,也擅唱昆曲,到了谈婚论嫁时很多人上门求亲,但他一个也没有看上,偏偏选中了因为犯事被发配到当地的年轻人张野塘,因为张野塘也是一位唱曲高手。从此以后,一家三口共同研究昆曲唱腔,传为佳话。

  不同于京剧、豫剧的板腔体,昆曲的唱腔是曲牌体。凡是唱腔都必须要有曲牌,所以写昆曲的剧作家要懂曲牌,而且最好自己也能演唱。这样,他写的唱词、用的曲牌才会更符合剧情和人物。

  昆曲唱腔又分为南曲和北曲。南曲只有五声音阶,特点是字少腔多,节奏缓慢抒情,一唱三叹;北曲是七声音阶,特点是字多腔少,节奏相对流畅、明快,音域比较宽泛。例如,《牡丹亭·游园》的第一段“步步娇”就是非常典型的南曲,缠绵、委婉、抒情。正因为这样的腔调才能做很多身段,并有足够空间将身段、眼神、脚步、开扇子、关扇子,这一系列程式有机融合起来。北曲的典型例子是《窦娥冤》,关汉卿的代表作。全剧的高潮是《斩娥》这一折,窦娥唱的曲牌叫“端正好”,唱词是“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窦娥将赴法场斩首,双手被绑,没有身段好做,所以对唱腔的要求更高,要有爆发力,以突显她悲愤激越的情感。

  剧中才子佳人

  皆为锦心绣口诗人

  再来谈谈昆曲的文学之美。《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等,这些文本都非常杰出。它们不仅是中国戏曲史上的翘楚,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有人甚至说昆曲是诗剧,剧中的才子佳人,都是锦心绣口的诗人。他们的言语含蓄、内秀,往往借景抒情,情景交融。

  还是举杜丽娘的例子,《游园》 中演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这几句话内涵非常丰富,交代了春天时节,万物苏醒,生机勃勃。杜丽娘准备去游园,对镜梳妆,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好看,好像镜子里的人都在偷偷地看自己。由此引发了她很多照镜子的身段,这些手势身段都是配合文字、声腔的,所以说表演的基础首先是语言。

  与之相较,《玉簪记》里陈妙常的出场就非常的不一样。她抱着古琴,拿着佛尘,悠悠地上来,演唱道:“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寥寥数语马上点出,女主角是在一个寺庙里,环境清幽,树影重重叠叠,荷花已经谢了,但池塘还是那么干净。这里暗喻了陈妙常的心态、心境,一天事情做完了,弹弹琴消遣抒怀。几句唱就明确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身份。观众一听,就会展开联想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非常生动。

  生旦至情至性

  命运舞台上五味杂陈

  昆曲的美,更重要的是它传达的思想感情之深,蕴含的审美趣味之妙。爱情是昆曲永恒的主题,舞台上的生旦最擅长的就是谈情说爱。但这些爱情故事之间,有很多的巧妙不同。

  《玉簪记》里的爱情,属于典型的小清新式的恋爱,一个落第书生和一个道姑在寺庙偶遇,一见倾心。他们之间是纯纯的爱情,虽然从萌发到定情也有波折,但都是微风轻浪,并非波涛汹涌。

  剖析一下陈妙常的性格,也非常微妙。爱情中,她始终是被动的。因为既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又有宗教的禁锢,所以身上的枷锁特别多,必须要把自己伪装起来。我跟学生开玩笑说,陈妙常就是“假正经”,外冷内热。所以,表演时就要像剥笋壳一样,层层剥开、层层递进,渐变处理。

  《牡丹亭》就是另一种至情至性的爱情。杜丽娘虽然被幽闺深锁,但非常大胆,勇于追求梦中情人,甚至可以为爱穿越生死。汤显祖不愧为戏剧大师,几百年前就能让笔下女性人物具有这样的勇气和自我觉醒意识。这份人文关怀超越了时代,也令这个爱情故事直到今天依然动人。

  再如《长生殿》,它所展现的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帝妃之间的复杂爱情。起初,帝妃之爱是如此美好,“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但是,因为爱情发生在帝王之家,不可避免会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最终有情人只能阴阳相隔。

  人物的情感、命运与大时代的动荡背景紧紧交织在一起,让这段爱情显得波澜壮阔。其中,既有《絮阁》时争风吃醋的趣味,又有《埋玉》时断、舍、离的绝望与无奈。这样一种五味杂陈的爱情在戏曲舞台上实属罕见,却极富张力,所以《长生殿》始终是昆曲舞台上久演不衰的经典。

  精神专注严于律己

  演员才能自如驾驭角色

  昆曲有这么多优秀的文本、这么多精彩的角色,作为一名演员,真的觉得是一件幸事。但要做到每一次的演绎都动听、动人、动情,又很不容易。我常常告诫自己在艺术的道路上要永不满足,不断摸索、不断实践。

  汤显祖曾写过一段文字,对如何当好一名昆曲演员提出要求:“一汝神,端而虚。择良师妙侣,博解其词,而通领其意。动则观天地人鬼世器之变,静则思之。绝父母骨肉之累,忘寝与食。”意思是说,作为演员要专心致志研习昆曲,结交几位高水平的良师益友一起研读剧本,领会其中的深意。平时要主动观察人情世态,并静下心来认真思考,不要被生活琐事纷扰了心神。这个标准是非常之高的。只有这样精神专注、严于律己,演员才可能在舞台上自如地驾驭各种角色。

  今年有一件文化盛事,就是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上海昆剧团一直希望将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完整呈现在当代舞台上,让今天的观众可以全面了解这位戏剧巨匠。如今不仅实现了这个愿望,而且《临川四梦》在全国的巡演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剧团在广州演出时,1700个位子座无虚席,据说当地倒票的“黄牛”都没有想到昆曲能这么受欢迎。半个月前,我们还去了国家大剧院巡演,连续四天,出票非常好,特别是很多年轻人走进剧场来看昆曲。巡演还去了香港、济南,云南、贵州等地,反响都很热烈。

  可以说,我们托了汤显祖的福,又遇上了难得的发展契机。这是一种莫大的鼓舞。特别对于年轻昆曲人来说,既丰富了他们的舞台实践,也让他们有了更大的动力在艺术的道路上坚持努力。(作者为昆曲表演艺术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本文根据上海图书馆与上海文史研究馆联合主办的“大家讲坛”速记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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