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这个职业有个特点,就是工作中偶尔会与年少时的偶像相遇,甚至还有采访他们的机会,比如,我就曾有幸采访过金庸先生。
2007年6月,金庸先生在北京大学进行了一场演讲并与北大学子交流。大概由于年事已高,金庸先生说话有些不连贯,有时说一两个词就会停顿一下,而且会在词、句之间加上一些自己惯常用的语气词。这让我犯了难,我边记边想,回去之后怎么写报道。
然而等到整理笔记素材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只要照着笔记往电脑里敲字就行了,主、谓、宾、定、状、补,金庸先生的每一句话,听起来似乎不连贯,但落在文字上,根本不需要我重新组织语言。我平时也采访过不少学者大家,很多人在采访过程中说的话,还需要在写作时重新组织一下。而金庸先生的文字功底扎实了得,语言结构完整同时富有文采。我想,正因为这样的功底,先生才在办报、写小说、做学问上游刃有余。
让我服气的还有金庸先生那天的演讲内容,是关于中华文明融合发展的,有理有据,是他自己的研究成果。我喜欢看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但最喜欢的还是他写的《袁崇焕评传》,而听完他的演讲,我理解了先生的历史观因何而来。后来我在一篇报道中看到,先生说他真正喜欢的是做学问,写小说只是玩玩,这让我知道所谓厚积薄发的境界。在那之后,我常常拿这个举例子给我家小辈:“你们天天读金庸的小说,细节都能如数家珍,但金庸天天读的是历史和国学经典。读那些书才能创作出这么精彩的武侠小说。你们是不是该向金庸先生学习学习?”
我接触金庸先生时,他已过年八十,已不愿意就个人事宜接受采访,但听说我是跑教育的记者,还是表示愿意接受一个短采访,聊一两个感想。那时,他刚在剑桥大学完成硕士学位,特别喜欢谈学习的事。在剑桥,他发现了一些中国学生的问题。中国学生通常第一学年的成绩非常好,但到第二学年就会差一些,到第三、第四学年就会落后下来,究其原因,与中国学生只会拼记忆力、光知道背书有关。金庸先生说,现在的知识早已远离了靠记忆力的阶段,过去,什么东西不懂到图书馆查几本书就可以明白。现在,做学问的关键是要有所创新,要有提出问题的能力,显然,中国学生在这方面还有些缺乏。彼时,是2007年,距今已有11年。而今天,创新正成为全体中国人的共识和努力方向。
受光明日报约请,金庸先生曾为光明日报《百城赋》专栏写下《香港赋》一文,并在庆祝香港回归10周年期间在光明日报上发表。金庸先生想多要几份报纸收藏,我受当时报社总编辑苟天林的委托,送报给正在北大访问的他。当时贵宾室内熙熙攘攘,想拜会先生的人太多,我本想交给他的助手就算完事大吉,谁料工作人员说,金庸先生想要亲自拿到报纸,让我耐心等候。轮到接待我时,金庸先生请我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礼貌地打开报纸,感谢光明日报,感谢我送来报纸,谦和而真诚。他还问了我的姓名,并用繁体字记在报纸上。相逢问问彼此的姓名,是件礼貌的事,我以为到此为止,孰料几个月后,报社收到金庸先生的来信,感谢赠他报纸,并专门写上我的名字,感谢我将报纸带给他。
20世纪90年代中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了一套口袋本的金庸全集,我当时获得了一个7折购书的机会。记得折后价270余元,是当时半个月的工资,但我还是果断买下。那时,兴冲冲捧着一箱子书,打上当时北京最流行的“面的”赶回家的我,绝不会想到我会得以面见金庸先生,并从与他短暂接触的二三件小事中,感触良深,甚至影响我对做人、做学问,以及行走世界的态度。
这也让我想起几年来先后辞世的季羡林先生、余光中先生。他们生前,我都有幸采访过。季先生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也是一件小事。采访结束,95岁高龄的季先生对我说,我的腿不好,不能站起来送您了。至今想起这个细节,我都为先生的谦恭而感动。余光中先生则具备诗人独有的潇洒,他告诉我,他写一首诗,都要放在抽屉里几个月,反反复复地看,反反复复地改,因为好文章是改出来的,这样的创作习惯,让我这个习惯于天天飞速写报道的人有些惭愧。余先生让我感受最深的,还有他在采访现场思考和生成答案的能力。我平日的采访中,很多人会用自己固有的见识和见解来回答我的提问,这种套用有时合适,有时却非常生硬,有时甚至答非所问。余光中先生却不是这样,遇到那些对他而言可能生僻的问题,他会思考一会儿,得出的答案不仅贴切,还会因为他的见识和境界不同于常人而很有启发性。
从采访金庸先生的点滴回忆开始,最后补充一点采访季、余两位先生的事,是想强调,像金庸先生、季羡林先生、余光中先生等老一辈人在做学问、在行走世界时那种让我们深深敬佩和着迷的品质:时时真诚、事事谦恭。我想,这正是他们成为一代文化大家的原因。
(本报记者 王庆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