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了很多,很快达成了创作共识。屈塬三四天就把词写出来了,而印青也很快为词作谱写下极富抒情性的旋律。
“那时候青藏公路已修通,付出了很大代价,‘平均一公里牺牲一个战士’, 后来飞机也通航了。人们一度认为修铁路是可望不可即的事情,但内心却是无限渴望的。我的音乐就是想传递人民内心的那种渴望。”
《天路》在当年“八一”晚会首唱,此后广为传唱,尤其是在青藏铁路建筑工地上,更是无数次响起。
后来,印青从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是青藏铁路沿线工程的一名技术员写的,“他说自己和同伴们每天翻山越岭,在高原冻土间施工,每当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工棚,听到有人放这首歌,就会想到在西藏有个美丽姑娘在等待铁路修到她的家乡,精神一下子就轻松很多,觉得所有劳累都值得……”
印青创作了太多此类“政治抒情歌曲”,也总结出一套经验,“最重要的是真实,要认同歌曲所传递的理念、概念、观念,然后转化为情感。我会结合自己内心的感受去写,只有这样才能贴近百姓心灵,而不是空洞地喊口号说教。”
创作于1997年的《走进新时代》同样如此,不仅契合了时代脉搏,也贴合普通百姓心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这首歌问世两年后,来自徐州的一位机械厂工人给印青写了一封信。当时正值“下岗潮”,他一家三口全部下岗,生活没了着落,情绪极其低落,偶然在电视里听到了《走进新时代》,一瞬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印青至今记得他字里行间流露的“绝望之中的希望”,“他说自己觉得特别振奋,这首歌给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气,‘我们今后的生活是有希望的,而且一定会更好。’”
每一次看到这样的信件,印青都心绪难平、感慨不已,也更坚定了自己的创作,“音乐要充满感情,要生活化,更要对人的精神起到一定引领作用,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时代的符号、印记。”
3. 音乐,在音乐之外
“所谓灵感,就是捕捉一个音乐形象、一段旋律,或是一个音乐动机。有了理性思考,动机很快就能找到。”
印青在上世纪80年代曾创建过一支电声乐队,这与他一贯的“军旅作曲家”人设似乎有些违和。“我们那支乐队叫北斗星,当年可是很火的!”他哈哈笑起来。
1984年底,“北斗星小乐队”在原浙江省军区诞生,这是我军历史上第一支业余电声乐队。“成员有7个人,所以叫北斗星。我们这支乐队既有时尚流行的一面,也有军人阳刚热血的一面,可谓是军队特色的摇滚风,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血脉贲张。我们下部队演出,特别受欢迎。”
这段往事,勾勒了印青的另一个侧面。“美、民、通,大合唱,都写,比较多元化。”他这样总结自己的创作,“我不会拘泥于某一种形式,主要是看作品,适合什么风格,就写什么风格。”
成熟的创作基于一次次实践,也包括“纠偏”。《走向复兴》的创作,就让印青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首歌一开始是摇滚范儿,音乐小样出来以后,大家都说好,特牛,重金属、爵士范儿,特给力。”印青说着唱着,有节奏地比划起弹吉他的动作,富于军人气质的他突然仿若摇滚歌手,令人一惊。
“第一天兴奋,第二天高兴,但是到了第三天就觉得不对了。”印青停下手里的动作。他说,这首歌是为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而作,要表达民族复兴的主题,“民族复兴是百年来多少仁人志士追求的目标,并为此做出了巨大牺牲,从梁启超到孙中山……再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建设新中国、改革开放……如此厚重的历史和主题,如果用一首带有摇滚风的歌曲来表达,未必合适。”
经过慎重思考,印青改弦更张,重新谱了一版《走向复兴》,也就是现如今人们听到的版本,“进行曲风格,沉稳、大气、坚定,而不是张扬浮躁,这样更符合中华民族的性格,也与老百姓内心的情感契合。”
在印青看来,音乐创作首先要明确表达什么思想内涵,表达何种情感、价值理念,“这些想通了,捕捉音乐形象就相对容易了。”而除了技巧、观念、审美,音乐创作最重要的是要有理性思考,“摇滚版《走向复兴》更多是情绪宣泄,当然也能让人热血沸腾,但不足以表达中华民族忍辱负重走向复兴的艰辛跋涉之路。经过理性思考,我最终找到了更合适的表达。”
经过这次创作,印青更加参透:好的音乐,其实在音乐之外,即音乐之外的思考,“所谓灵感,就是捕捉一个音乐形象、一段旋律,或是一个音乐动机。有了理性思考,动机很快就能找到。”
印青的作品大致都可归为“正能量作品”,风格正气凛然,却又贴近百姓。“音符就是一个工具,好的作品不是纯技术的东西,反而应该追求简洁,易于传唱。写得过于复杂,太过艺术化,就是单纯炫技了。”印青说。
他始终觉得,自己的创作不是说水平有多高,技巧有多难,而是因为坚持了正确的创作方向,“很多人,今天追这个风,明天追那个风。我不追,就坚持民族风、有时代特色的民族风,但又不是老腔老调。”
4. 年纪越大越求简单
“年轻时写一个作品恨不得把所有技巧用进去。如今,更懂得如何做减法,就像张大千的山水、徐悲鸿的马,寥寥几笔,形神兼备。”
眼下,印青正在创作第六部歌剧《边城》。在此之前,印青为国家大剧院写过歌剧《运河谣》和《长征》。
“从杭州北上,到苏州,再到北京,运河一路北上,我的生活轨迹也是如此。我对运河文化非常了解。”印青在江南长大,又在军营生活多年,所以他的音乐给人刚柔并济之感,不恋小情小我,追求大情大我。
《运河谣》创作历时一年多,一度让印青殚精竭虑,上演后观众反响不错。不过印青自己最满意的还是歌剧《长征》,这部作品写了近两年时间。那段时间,除了写歌剧,他还有其他很多创作任务,多线推进,身心俱疲,“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感觉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内心有悲凉,更有责任,真的是极度焦灼、焦虑……”
《长征》剧中,红军战士平伢子掉进沼泽地,在牺牲之前有一段长达十几分钟的咏叹调,“战友们,战友们,请代我向新中国致敬……”印青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趴在钢琴上痛哭,情绪几近崩溃。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往往也会闪现出幸福的火花。如今回望,这何尝不是作为艺术创作者的一种幸福呢!“我常常会写到激动时哽咽难忍,医生跟我开玩笑说,像我这样的作曲家都活不长……没办法,不这样,出不来至情至性的作品啊!”印青粲然一笑。
话虽如此,可印青毕竟年过六旬,身体也时常提出抗议。“说实话有些干不动了,但还是忍不住要亲力亲为。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作曲家还是充满使命感和责任心的,这是时代造就的。”
在印青内心深处,他们这一代人是为艺术而活的,“老一辈作曲家境界纯粹,我们继承了他们的一些优良传统,我们甚至不要钱,也愿意去写。我们是体制内的人,有生活保障,稿费是额外收入,能让日子过得更好。而现如今有许多年轻人不同了,他们需要接活儿挣钱,因为要生存。所以,他们的很多作品,一听就是没过脑子的行活儿、水活儿,但我其实很理解他们。”
印青心里还是存着深深的遗憾,“年轻人可能觉得我们这些老人老占着‘山头’,所以才没他们的出头之日,但其实不是这样!我在十年前就很着急,回头一看,没人了……我们真的亟须培养新人,培养接班人,但有些事情光着急也没用。”
目前,印青正带着一批年轻作曲家进行关于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主题的创作,“我们这些老同志真的是手把手帮他们改稿子,从结构、技巧、旋律到情感表达,都会帮他们调整。我们只是想全力以赴培养年轻人,帮助他们提高知名度,让他们拥有一两首有质量的代表作……”
传帮带,除了技巧,更要传授观念、理念,“要唤醒他们的家国情怀、社会使命感。眼界、格局不同,站位、高度不同,也就决定了作品的高度不同。这些都是经验,技巧与经验相辅相成。”
在印青看来,作曲家到了四十岁左右才会成熟,“四十不惑,通透了,心态平和稳定了,不急躁了,很多欲求会放下了,心态就会更纯粹了。不少年轻人不缺才华,只是缺对艺术的敬畏之心、纯粹之心。”
不过他也非常清楚,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的价值观。“我们写的东西,有时看起来可能是老了,不够新潮,但是我们能捕捉到社会需要的东西。技巧是基础,理念是关键,要写进老百姓的心里,自己首先要走心,要有成熟的思考。有些年轻人的东西也很不错,但他们似乎还捕捉不到、感知不到时代与社会的脉搏,这其实无关能力,而更多是基于人生积淀的思考。”
大道至简,大音希声——印青越来越悟到其中精髓,“年纪大了,越写越简单,不再追求复杂的手段了,年轻时写一个作品恨不得把所有技巧用进去。如今,更懂得如何做减法,就像张大千的山水、徐悲鸿的马,寥寥几笔,形神兼备。”
由简到繁,再由繁到简,这是创作的追求,更是人生的境界。
记者手记
一大袋钱
买不来的艺术尊严
因为名气傍身,印青时常会面临利益诱惑。
曾经,有位企业老板通过熟人辗转找到印青邀歌。出于礼貌,印青见了对方,但表达了回绝之意:“我不写企业宣传歌,怕写不好!”对方不死心,从脚边拿起一个行李袋,放在印青面前,拉开拉链,全是现金,估计得有四五十万元。
“不够再说!只要你愿意写就行,不管好坏,随便写,无所谓……”老板一脸傲娇。印青呢,怒火骤起,“他以为我看到钱会很激动,但其实把我气得要死,竟然如此不尊重艺术!”最后,印青借故上洗手间就离开了。
这是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印青依然觉得自己做得很正确,“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是不看重金钱,但我是有底线的,不能为了金钱失掉艺术的尊严!”
讲述此事,印青仍旧神色激动。对艺术的赤诚与敬畏,已经深深化于他的血液,就像他说起“家国情怀”“民族情感”“人生信仰”这些宏大的字眼,如日常聊天那样自然而然。(本报记者 李红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