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孙犁在河北蠡县
【向人民学习 向生活学习·重温当代现实主义经典作家】
孙犁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有重要影响力的现实主义作家,深受广大读者和后辈作家同行的热爱。他关注人情美与人性美,将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与中国抒情传统相结合,书写出了中国农民的新风貌与新形象。作为一位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孙犁的现实主义写作观是什么,他在文学实践中如何形成他的现实主义美学风格,他留给中国当代文学的宝贵财富有哪些?今天,以孙犁为例讨论现实主义传统美学,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他要把新的人表现出来,把新时代新人的形象创造出来。他是新文学的产妇,要在挣扎战斗中尽了他的任务
1941年孙犁回冀中区参加编辑群众性的大型报告文学集《冀中一日》。参加《冀中一日》的编辑工作对于孙犁的写作生涯至关重要。《冀中一日》是号召冀中百姓人人拿起笔书写“一日”生活的群众性写作活动,在当时的冀中解放区影响广泛。在孙犁看来,“《冀中一日》对上层文学工作来一个大刺激,大推动,大教育,使上层文学工作者更去深入体验生活,扩大生活圈子重新较量自己。在《冀中一日》照射之下,许多人感到自己的文章,空洞无物,与人民之生活、人民之感情距离之远”。
在完成《冀中一日》编辑工作后,孙犁创作了一本指导基层作者如何写作的书,名为《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1956年,这部作品改名为《文艺学习》,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13000册。多年后孙犁回忆说,这部书写下的是他对文学与生活,或者说是人民与文学之间的血肉关联的认识。在这部作品里,孙犁写下了他对何为优秀现实主义作家的理解。需要特别提到的是,完成这部书是在1942年,孙犁还没有正式开始小说创作。
在《文艺学习》中,孙犁认为,对于当时的作家而言,所要直面的,是一种迥异于传统中国的“新的现实”。“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精神,时代的行动,确是波浪汹涌的。而且它‘波及’一切东西,无微不至。”那么,“新的现实”最重要的表征是什么呢?当然是人,“因为人是这个时代精神和行动的执行者和表现者”。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着重要改变,作为作家要深切认识到这一点并努力去表现。“以前,在庙台上,在十字街口,在学校,在村公所,上城下界,红白喜事,都有那么一批‘面子人’在那里出现、活动、讲话。这些人有的是村里最有财富的人,有的是念书人,有的是绅士,有的是流氓土棍。这些人又大半是老年人,完全是男人。”可是,在冀中解放区,一切发生了变化:“而今天跑在街上,推动工作,登台讲话,开会主席的人,多半换了一些穿短袄、粗手大脚、‘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年轻人。出现了一些女人,小孩子。一些旧人退后了,也留下一些素日办公有经验有威望的老年人。这些新人,是村庄的新台柱。以前曾淹没田野间,被人轻视,今天他们在工作和学习上,超越那班老先生,取得人民的信赖。”
因而,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而言,重要的是,“他要把新的人表现出来,把新时代新人的形象创造出来。他是新文学的产妇,要在挣扎战斗中尽了他的任务”。那么,如何表现新现实与新人?首先,作家要熟悉现实生活,要“深切感受到了生活的动荡,作者的感情灌注在所写的事件里,作者有概括材料、取舍材料的能力的时候,才会有好的结构”。
一位优秀的现实主义写作者,要融于他的时代而不能对时代漠不关心。“他一定要比别人更关心那时代、社会、人。”最为重要的是,一位作家要有总体观,体验到时代的总的精神,生活的总的动向。“因为体验到这总的精神、总的动向才能产生作品的生命,才能加深作家的思想和感情,才能使读者看到新社会的人情风习和它的演变历史。”这些看法如此透辟而有穿透力,至今读来都深具启发性。当然,这些看法也意味着孙犁开始创作之前已经有志于成为现实主义作家,他在其后的创作中践行了他的现实主义文学观。
无数读者从这部作品里闻到了水乡清新的空气,认出了美好的家园和家人,更看到了中国的未来和希望
在严酷的战争岁月里,孙犁希望写出人民身上非凡的勇气、坚强的信心以及对安宁生活的渴望。因此,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多数作家笔下破败、灰暗的乡村相比,孙犁笔下的乡土独具气度与气象。
《荷花淀》有着清新之风,孙犁在延安完成,当时正是炮火纷飞的1945年。在这部作品里,小说写出了白洋淀人的日常和水生家的安宁。“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可是美好的家园却要面临外敌入侵。水生不得不离开家去大部队了,因为,“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水生是抗日战士,作为妻子的水生嫂则深明大义,这便是战争背景下的新现实与新人。
水生嫂们来到了孙犁笔下——她们与中国以往小说中围着锅台转的、呆板而麻木的乡村妇女完全不同。她们怎么可能只是柔弱的被保护对象,她们怎么可能只会干家务?孙犁笔下的她们,开朗、明媚、乐观,有胆识,也有承担。“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后面大船来得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每一位读者都能在小说中听到她们爽朗的笑声,感受到她们的力量。而就在水生们去抗日的那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蹬在流星一样的河床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这是独立能干的女人,她们和男人一样有力量。为什么延安战士如此热爱这部作品,为什么这部作品一经发表便像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向了全国各地?因为无数读者从这部作品里闻到了水乡清新的空气,认出了美好的家园和家人,更看到了中国的未来和希望。
1956年创作的《铁木前传》中,有着中国北方农村的日常生活风貌。“在谁家院里,叮叮当当的斧凿声音,吸引了他们。他们成群结队跑了进去,那一家正在请一位木匠打造新车,或是安装门户……”“如果是在春末和夏初的日子,村里的街上,就会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和一炉熊熊的火了。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听来更是雄壮,那一炉火看来更是旺盛,真是多远也听得见,多远也看得见啊!”
小说写下了铁匠傅老刚和木匠黎老东的友谊与疏远,写下了九儿、四儿、六儿、小满儿等年轻人的情感变化。儿时定亲的九儿和六儿的情感因时代巨变发生了改变,女青年九儿发现,爱情的结合和童年的玩伴意义完全不同,她由此看到了更广大的天地和世界——历史的变革浸润在点滴人际关系中,《铁木前传》写的是合作化运动给予农村社会的深刻影响。在这部作品中,孙犁写下了中国农村社会风俗习惯的巨大改变、伦理道德观念的变迁;他写下新环境和新景物,也写出了新的情感和新的烦恼;用笔记下,用笔画下,用笔刻下,这位作家写出了所处时代“复杂的生活变化的过程”。
《铁木前传》是明朗的,明亮的,令人鼓舞的,这部有着浓郁诗性色彩的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一经发表便引起广泛影响,被后代读者传诵至今。即使历史条件已经变迁,那热火朝天的景象,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谊,青年人之间的情愫暗生依然有着穿越时光的魅力。——孙犁小说是与时代紧密结合的,但是,多年后,我们从他的作品中也能辨认出属于我们的痛苦和热爱,悲伤与喜悦。
孙犁写下那些新的现实和新的人民,他珍爱笔下的每一个人。作为作家,孙犁是宽厚的和体恤的,他看到人性美与人情美;他热爱和理解劳动者和农民,尽管他们可能性格上有缺陷,有令人不满意之处,但他依然愿意给予他们同情、爱与理解。这是孙犁小说人物没有概念化和脸谱化的重要原因。作为解放区走出来的作家,孙犁的写作无疑是成功的,正如学者郜元宝所指出的,“从‘五四’新文学开创以来,如此深情地赞美本国人民的人情与人性并且达到这样成功的境界,实自孙犁开始。也就是说,抗战以后涌现出来的孙犁以及和孙犁取径相似的革命作家,确实在精神谱系上刷新了中国的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