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人间有欢笑,不愿人间有哭声
作为小说家,孙犁有强烈的共情能力,他的作品总能与不同时代的读者凝结成坚固的“情感共同体”。他的独特处在于不以故事而以情感结构小说。晚年总结写作经验时,孙犁说,“在创作中,我倾诉了心中的郁积,倾注了真诚的感情,说出了心里话。”某种意义上,孙犁成功地将革命文学、现实主义美学与抒情传统进行了完美的结合,他将抒情传统中的情与志、情与辞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因为表现了新现实,也因为表现的是新人,孙犁得以成功改变革命文学的表述方式,拓展抒情文学的写作路径,他的小说因此具有超越时间的魅力。
在历史特殊时刻,孙犁能准确感应并描绘出大变革时代普通人民的心理期许。谈及《荷花淀》何以受欢迎,他说:“我写出了自己的感情,就是写出了所有离家抗日战士的感情,所有送走自己儿子和丈夫的人们的感情。我表现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每个和我生活经历相同的人,都会受到感动。”的确如此,《荷花淀》中,孙犁写出了个人的思乡之情,而这种情感也代表了广大士兵及普通民众渴望战争结束、过上安宁幸福生活的愿望。换言之,孙犁作品里有专注于情感抒发的“个我”,他所要表达的情感是发自内心的;与此同时,这个“个我”也是一个“公我”,他的声音同时又是广大人民的心之所愿。“个我”与“公我”情感与价值取向的高度契合是优秀革命抒情作品成功的关键,也是《荷花淀》历久弥新的原因所在。
《山地回忆》是孙犁写于新中国成立后的短篇作品,深受读者喜爱。这篇旨在书写军民鱼水情的作品,从“我”与“妞儿”的最初认识开始写起。见面并不友好,“我每天到河边去洗脸,河里结了冰,我登在冰冻的石头上,把冰砸破,浸湿毛巾,等我擦完脸,毛巾也就冻挺了。有一天早晨,刮着冷风,只有一抹阳光,黄黄的落在河对面的山坡上。我又登在那块石头上去,砸开那个冰口,正要洗脸,听见在下水流有人喊:‘你看不见我在这里洗菜吗?洗脸到下边洗去!’”那个反对在上游洗脸的女孩子便是妞儿。
《山地回忆》平朴、真挚,整个故事随着人物情感而流动,从争吵开始,性格直率的妞儿后来为“我”做了双袜子,而“我”则与这家人产生了情谊,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交情。“和这一家人熟了,就又成了我新的家,这一家人身体都健壮,又好说笑,女孩子的母亲,看起来比女孩子的父亲还要健壮。女孩子的姥姥九十岁了,还那么结实,耳朵也不聋,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不插言,只是微微笑着,她说:她很喜欢听人们说闲话。”从“送袜子”到买布、“做国旗”,这篇小说并没有强烈的故事冲突,但是,读者却深切感受到军民共同抗击日寇的决心以及对新中国成立的无比欢欣与热爱。小说虽然书写的是生活的“细枝末节”,但这些细节却因为真挚情感的浸润而折射出时代之光。
孙犁是对世界怀有深情爱意的写作者。即使是行军打仗途中,他对大地山河以及最普通的山花草木,都抱有深情。在晚年,他也多次怀想自己的战争岁月,表达对革命战友和解放区人民的思念。作为作家,他珍惜在艰苦岁月里和人民建立起来的感情:“我的职责,就是如实而又高昂浓重地把这种感情渲染出来。”
因为对世界怀有深情厚谊,所以孙犁的作品里有一种特殊的艺术光泽。那既是出自现实世界实在的美,同时也是属于他对事物的独特理解。某种意义上,“但愿人间有欢笑,不愿人间有哭声”是这位作家的写作理想。换言之,尽管经历了生离死别与鲜血淋漓,这位作家最希望的还是在文字中展现世界的应然——他希望展现世界应该有的样子,人应该有的样子。
特别要提到孙犁对语言的敏感,他终生都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语言。在他那里,语言是作品的血脉之音,语言是内容本身。语言不仅传达故事,更传达作家的情感与美学认知。事实上,早在《文艺学习》时期孙犁就意识到:“我们要努力去找最能表现这个新生活,和这个新生活血肉交关的形式和语言。”因此,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孙犁心无旁骛地对汉语进行了耐心擦拭和打磨。他追求“一切景语皆情语”,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他追求汉语的典雅、凝练,追求汉语的音乐性与节奏感;他的文字里有属于中国美学的清新、留白与写意。
孙犁致力于将现实主义写作美学、中国抒情传统与一种雅正的汉语之美完美结合,他在《荷花淀》《铁木前传》《村歌》《山地回忆》《风云初记》这些优秀作品里践行了这样的美学追求。这是孙犁小说之所以让无数读者念念不忘,令无数后辈作家追随学习的原因所在。
(作者:张莉,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