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峰用左手将19年前撕碎的照片拼好粘贴，在小站递出去，何小萍又看到自己的青春拼图。它破碎参差，却依然笑容灿烂。我也终于知道，冯小刚导演要致敬的芳华，不止有天鹅般的颈项、修长的大腿和纤细的腰肢，还有青春里一贯的多情、深情、绝情，以及属于他们那代人的战火、热血、伤害和孤独……

　　青春多情，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它就如《芳华》的七色海报一般，纷乱斑斓。刘峰爱林丁丁，小穗子喜欢陈灿，何小萍暗恋刘峰，最后，命运的手，将他们全部打乱。

　　青春允许深情。刘峰默默爱林丁丁若干年，因为一个突兀的拥抱被审讯时，他也无法容忍别人用下作的语言诬蔑这份感情。十数年后，看见身在澳洲安然发胖的林丁丁的照片，刘峰的眉眼间，依然有温柔闪现。

　　深情，还体现在何小萍身上。如果刘峰没有从云端坠落，何小萍与刘峰不会有最后的相依。被孤立时，何小萍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大多来自刘峰，她的爱源起得很自然。没有相似的污垢与破碎，这份爱，只会是青春里一份浓稠的怅然。在卑微的尘土里，何小萍将一份爱种了一辈子。

　　经过冰点的人，才最珍惜稀薄的暖。如果，去野战医院看望何小萍的，不是曾经递给她一把糖果的萧穗子，而是文工团任何一个其他女兵，何小萍一定会抬高下巴，远远站立。不会去拥抱，也不会托她转告林丁丁，自己对她的不原谅。

　　可是，不原谅又能如何？阶层的不相融，与青春一样，任何时代都相似。林丁丁远嫁外国；萧穗子成了知名作家；郝淑雯与陈灿，由高干子弟一跃变成新时代的宠儿……然后，残了的刘峰与疯过的何小萍，相依为命。

　　萧穗子在最后的独白里说，孩子的婚礼上，这些散落天涯的文工团战友终得见面，刘峰与何小萍，面容最为安详。又能怎样？他们已经放弃与命运的斗争，只坦然接受它的波诡云谲。

　　深情也是一股子的执拗，像刘峰对自己“雷锋”身份的不放手。他习惯做好事，习惯付出，习惯给予，别人也习惯他这样。萧穗子几次提到，刘峰对于社会的改变没有察觉。当女人们穿上喇叭裤、紧身衣时，他的那份对任何人都没有差别的深情，就慢慢成了笑柄。

　　而他身处的那个转型时代，对某些问题仍然一丝不苟，像个人作风、男女关系，要到再久些之后，人们看待一个拥抱的目光才更加坦然。一方面，开始嘲讽“旧”，另一方面，还在固守“旧”，刘峰，都与它们撞个满怀。

　　即使后来他抛弃印有雷锋头像的奖状、手提包，他依然执着于英雄情结。那场战争，很少出现在文学影视作品中。我对它的最初印象，来自少年时读过的名为《男儿女儿踏着硝烟》的小说。竟然，除了旧书网上的照片，我还找到了它的电子版本。

　　那场战争，发生在我们一直坚信是“和平年代”的时间段。战场之外，是邓丽君的沙柔之音，是蛤蟆镜与大波浪。可是，它与任何一场战争一样，充斥子弹、鲜血、断臂、残肢、死亡……

　　如果，刘峰是更早一些的战斗英雄，他得到的应该是勋章与鲜花，以及一段时间的和顺与优待。而他的手臂，断在那个与保守说“拜拜”的年代，断在开始用钱衡量各种东西的起点线。刘峰的假肢，挡不了妻子抛弃他奔向长途司机的脚步，甚至挡不住联防队蛮横的双手。

　　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刘峰身上“永远的好人”气，应该已经消失殆尽。他要生活、要挣钱，他落寞地抽烟，但仍保留一身旧的绿军装。

　　《芳华》的一款海报里，前景是身穿泳装、笑容满面的青年男女，背景是一片血色，有刘峰的侧脸和头戴钢盔的战士的剪影。青春的血，包括那个没有吃过果丹皮的16岁小战士石林峰，不应该被忘记。

　　青春里，还布满绝情与残酷。来自底层的何小萍，没有得到文工团这群美丽的芳华男女的接纳。她经历最多的，是嘲笑、排斥、怀疑、讽刺……政委无法理解这孤独女子心中的迂回曲折，他陪她在高原上演完一场戏，然后，送她去前线。

　　突来的荣誉碰撞一贯的冷遇，鲜血、伤口、死亡，在小萍的耳边嗡嗡作响。她，疯了。很多人在小萍穿病号服起舞的那一段流泪，连疯，她都疯得很隐忍，小心翼翼。但是，她从来没有忘记舞蹈的美。

　　给小萍一些些温暖的，除了刘峰，还有电影里的叙事者，萧穗子。她善良勇敢，是个好姑娘。看到萧穗子的名字时，那些读严歌苓的记忆陡然复活。小穗子差不多就是严歌苓本人的化身，在她的多部作品里，这个名字反复出现。跳着她跳过的舞，爱着她爱过的人。

　　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部《灰舞鞋》，诉说一个深情与辜负的故事。这部小说中的穗子，坦荡勇敢，汲汲于对爱的追寻。穿灰舞鞋的穗子，与《芳华》中的萧穗子一般，没有得到爱的回应。情书的碎片，一点点滑落年轻面庞。眼泪与错过，是芳华中的常态，曾经如此，现在和以后，还会如此。

　　从12岁到25岁，严歌苓在军队文工团度过。这13年，基本覆盖女人一生中最“芳华”的岁月，也是她在写作中无法回避的题材。

　　如今，与冯小刚同年出生的她，已经虚岁60.允许更年轻的一批导演“致青春”、记录“小时代”，她与冯小刚一起，缅怀他们那代人的芳华，又何尝不可？那段记忆，被时光之手扭转变形，可是，就如小萍再次捧起的青春拼图一般，那些笑容，依然灿烂。

　　这些年，冯导已经很少再在电影里插科打诨，总想用电影唤起一些被人们忽略的记忆，譬如1942年的饥荒，1976年的地震，以及这段发生于大时代转型期的芳华故事。我只是个喜欢电影的观众，流着泪看完片尾的字幕，到阳光下仍然怔忡半天。我想，一部电影可以让观众如此，它应该，算是一部好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