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炼成钢》
唐朝晖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首钢轧钢作业区。唐朝晖摄
唐朝晖
唐朝晖,1971年出生,湖南湘乡人,现居北京。《青年文学》《西藏人文地理》杂志原执行主编,出版有非虚构文学作品《百炼成钢》《一个人的工厂》《折扇》及诗集《通灵者》《梦语者》《心灵物语》等图书。
疫情期间,我很无能,一篇文章也没有完成,全是些碎片性的文字,每天写了又删,删了又写。但那些依旧坚持在疫情前线的和刚刚去世的医务工作者们,不断地撞击着闲置在家的我,他们是最可敬最让人心痛的劳动者。多年来,蔡元培先生身体力行的“劳工神圣”,一次次穿透滴水不漏的数字网络信息平台,在我耳边掷地有声,鼓励着我心静神安地接近一位位劳动者,聆听他们的声音,体会他们的感受。
2015年,与韩敬群先生聊天,他知道我有在湖南铁合金厂当过十年一线工人的特殊经历后,他建议我写本首钢工人的非虚构作品。首钢在一般人的概念里,就是北京的石景山和后来搬迁的新址河北曹妃甸。其实,在迁安、秦皇岛、长治、贵阳、六盘水等七八个地方都有首钢的大型钢厂。从时间的轴线来看,这些工厂都建于近一百年的不同时期、不同阶段。贵州的水钢建于1966年,是国家三线建设的重点战略性工程。石景山钢铁厂建于1919年。我最看重的空间感,更让人兴奋,在这些不同工厂里的工人,来自全国各地二十多个不同的省市,他们熟悉各自家乡的生存状态。不同地理环境下不同时期人们的生活经历,是不应被遗忘的,是我最看重的。有的工人从煤矿系统转过来,清楚地记得父辈们进出于矿井的样子,我甚至要他们画出了当时的生活区和工作区图样。很多工人都经历过不同企业的繁荣,到后来的落寞,但他们始终葆有一颗深怀理想的快乐心情。
从2016年正月开始,我一个人开车,每次以北京为出发点,最远到贵阳和六盘水,近一点的到山西长治。中国这些大型钢铁企业,都有自己的生活宿舍区。在工人生活区里,我住过宿舍,住过工人公寓,也住过工厂的招待所。住下来,在生活区里散步,与工人们聊天,是一件很舒坦的事。我采访到了五位九十多岁的老师傅,他们的柴米油盐,一点一滴的细微感受,就是一部中国百年的苦难史、成长史。有些中年工人,她们把自己的家、把父母的家,包括工厂休息室,打点得很有条理。有些工人在经历重重灾难之后,依旧把自己的理想供奉在灵魂最高的地方。
我重点采访的人要求只有一个——一线工人。
我是工人出身,与工人做朋友是很容易的事情,这给我的采访带来了巨大的方便。他们在工作时的一个动作,我就能理解到他这几年对工厂情感的复杂性。一部分工人的采访,是在安静的房间里进行的。有一部分在工作岗位上,在工人的休息室,或者高炉旁找个没人的角落。也有一部分采访是我在生活区,与工人聊天得到的素材。三年来,我采访了一千多位工人,详细采访的有近三百位。
中国这一百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变化也太快,重工业里的一线工人们,他们与时代发生碰撞之后的生存环境如何?他们现在的工作、生活条件如何?他们从哪条道路上走进了工人阶级队伍?我写工人出铁、轧钢、运输、清渣等工作时的生存状态。我们的谈话也会随工人们回家,回到他们的过去,回到他们的童年,回忆起他们的父亲母亲,回忆起青年时期他们的各种纠结和工作场景。
工人把生活炼成了钢。所以,生活和钢铁是我眼中的工人形象,看到工人的个体生命在各个时期的感受,是我创作的使命。
我与工人们站在与铁水、钢板、高炉最近的地方,感受铁水照在脸上,感受钢铁的每一次触摸。去水钢那次,正逢大雪,我与工人们踏雪而上,以螺旋形的方式爬上大山旁的高炉,雪飘飘扬扬地落满山谷。
有好几位工人与我聊天,都泣不成声。我与他们感同身受,因为三十年前,我与六千位炼铁厂的工人们生活了整整十年,形影不离,我们一同经历过高歌狂欢的日子,也经历了低迷和无望,我的身体时刻感受着劳动者血液的浓稠度,感受着他们今天的悲喜。我用两年零八个月的时间,边采访边创作,很多工人的故事,写着读着,也止不住流泪。
贵钢有位工人已经去世了,他是工人队伍里文学创作极其优秀的一位,曾在《北京文学》《山花》《青年文学》等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尤其是《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最多。他叫黄晓延,去世前,虽剧痛,但他强忍着,他不忍让读高中的女儿看到自己的难受。女儿从教室来到父亲的病床前,握住父亲的手,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哭,她知道父亲即将离开自己,她只是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一句一句地背着唐诗,一首接一首地背诵,不停地背,这些诗词都是父亲小时候教她的。黄晓延在女儿的背诵中离开他爱着的这个世界。女儿后来考上了北京大学,之后留学美国。因为怕打扰,我不忍心采访黄晓延的女儿和妻子,只是采访了他的一些老朋友、老同事,包括陪伴他度过最后岁月的工人。大学同学为黄晓延出版了一套两册的《黄晓延小说集》,在几个网店下单,店商都说找不到这本书了。最后,还是找贵州《山花》杂志的李寂荡主编和李晁,在批评家苑坪玉那里借到此书。工人们的讲述、主人公创作的文学作品,构筑成了我文字世界里的黄晓延。
科技的发展,智能势必占领工人的岗位。工人群体数量近年在锐减。一个岗位由曾经的三十个人,到现在的五六个人。我采访了一位拥有双学位的90后一线工人,他喜欢做程序,今年给两个人的岗位装个小程序,就减少了一名工人,明年在那里装一个小程序,那里又节约了一些能源。
工人阶级的这一百年,经历跌宕起伏,是极其特殊的一个群体。《百炼成钢》除了用文字记录工人的生活之外,我给每一位采访的工人拍了很多照片,有抓拍的,有些是带着主题拍的。艺术家车路从我数万张照片里一张张地把工人的人像抠出来,放在一起,组合成各种主题图片作品。有的做成三五十位工人的长卷,有些是数十人的背影,有些照片是一位位工人的正面像,都是劳动者的群雕式作品。
与工人交流,很多时候我会让摄像机成为第三位在场者,记录采访的全过程。镜头里,只有工人一个人的影像和我与他的声音,不少于一个半小时拍摄的工人大约有一百多位。我把社会学、人类学和历史学融于非虚构文学的创作中,希望用学术的精神来完成这部作品。我会经常想起梵高画中那位吃土豆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位正直的病人,还有卡夫卡讲述的土地测量员先生,还有赫拉巴尔作品中那位垃圾厂里的工人与尼采和老子的亲近表达,让人心生欢喜。我相信直觉感受和学术精神是非虚构文学作品飞翔的翅膀。中国工业、中国工人阶级、中国劳动者,同样有着诗意的迷人故事,只是在等待我们去一点点发现和完成。